摘自影劇摩人- StevenTu
文│塗翔文

鈕承澤自導自演的這部《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》可能是去年底至今得獎最多的國片,從金馬獎影評人費比西獎、到鹿特丹影展的NETPAC最佳影片獎,連戰皆捷。有趣的是,以一個台灣觀眾的角度與觀點來看待這部片,絕對會大異於這些國際評審(金馬的影評人獎也是由國際影評人評選)。對台灣人而言,《情》片絕非只是一部「虛構的劇情片」,因為它的文本含蓋了太多「戲外」的交互指涉:包括鈕承澤、張鈞甯等角色本身的真實身份,台灣電影的製片現況(輔導金與市場),以及部份接近紀錄片形式的拍攝片段。若從這個角度出發,勢必能解讀出更多層次的豐富趣味,但也同時更能洞悉其中的侷限所在。



真實與虛構的游移

電影從一場陽台的對話開始,一群憤世嫉俗的電影人,胸懷對於台灣政治、社會現實的不滿,聊著想拍一部「假紀錄片」,描寫台灣人心中的這種不平情緒。鈕承澤其實演的是自己,然後他得到了輔導金的補助,真的有機會開拍第一部片,他決定付諸行動,把心中的計畫完成。可是問題來了……少少的輔導金不夠拍片,於是他得開始傷腦筋資金的事。電影裡大膽牽扯到的現實議題、政治人物,為他帶來實際執行上的困難;最麻煩的是,他和演員女友(張鈞甯飾演)之間並不穩定的感情關係,尤其是自己無法控制的花心蘿蔔性格。於是雪球越滾越大,謊越說越多,事情越來越難收拾........。

任何一個台灣觀眾,都可以從《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》裡找到許多「對號入座」的情境,這是本片最讓人莞爾與容易親近的美麗糖衣。鈕承澤設計了一個情境,充滿「後設」趣味。他拍自己,拍自己打算開拍第一部電影的故事,拍自己為了拍電影而掉入的重重關卡,並從中迸發出對自我生命意義的重新檢視。到了最後,這部《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》完成了在後設形式上的所有假設:它既是鈕承澤自己的故事,也真的是他的第一部電影,同時呈現了在台灣拍電影的寫實面貌,也確實像是他流著斑斑血淚的一部懺情記。

  這種形式的作法其實在中外都有不少例子,以戲中戲形式表現,讓角色在電影裡「演出」的故事,最後就象徵著電影本身;甚至刻意讓觀眾發現,戲中戲的片名和這部電影的片名,其實是一致的。經典歌舞片《萬花嬉春》(Singing In The Rain)、侯孝賢的《好男好女》、台灣上映過的義大利片《愛情對手戲》等,全都有類似的形式。只不過《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》完全讓大部份的演員扮演與自己現實重疊的「角色」(名字和角色設定都幾乎是與真實相同),於是當觀眾看著鈕承澤與張鈞甯為了一夜情幾臨崩潰之際,觀眾同時看到的是「演員」張鈞甯與「演員」鈕承澤的「對手戲」;但這樣血淋淋的真實畫面,卻又彷彿好像「真的」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愛慾糾葛。



這種在真真假假間游移的曖昧騷動,是我認為《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》最有魅力的部份。鈕承澤透過鏡頭,自道自己面對創作的困境,尤其是在市場畸零、不被看好的台灣電影圈。輔導金帶來希望,同時另一面也彷彿帶來一場更大的賭局;找黑道大哥投資像是全世界電影圈都有的慣性,同時也帶來更多出賣靈魂(甚至身體)的殘酷與不堪;忠於所愛似乎是美麗又令人憧憬的浪漫,但心猿意馬的難以自制、創作靈魂的自由想望,卻也同樣讓人措手不及……

  電影的前半段,大量藉由嬉笑怒罵的「虛構」情節,讓這些圍繞在一個電影創作者身邊的諸多兩難與困境,全都以一種極度荒謬、又極度寫實的詭異情境中並存。看著屈中恆對鈕承澤說:「鈕承澤拍的每一部戲,男主角都是鈕承澤!」以及鈕承澤與邱毅之間那場幾乎九成逼近真實的「戲」,我想大部份認識他們的台灣觀眾,都很難不清楚洞察它的諷刺性與幽默感。

  我看著鈕承澤在電影裡的喜怒起伏,一下又看他和張鈞甯、柯奐如「演」出來的關係,來去之間,不時閃出近乎真實的靈光乍現。像是兩場鈕媽媽的戲,或是鈕承澤自己與辦公室裡同事們的某些互動與對話,以及邱毅慷慨激昂的自我陳述與吐露心聲,在在都在「設計」的情境中,擦出比例甚高的真實火花。

自我懺悔或是自溺?

  不過我也得坦承,前半段的形式與企圖,對我來說的吸引力遠大於電影後半部的驟然轉向。我一直期待「創作」與「現實」的拉扯,最後,會變成什麼樣柳暗花明或極端顛覆的結果?

  最後,鈕承澤最後選擇了「自己」。電影突然之間就轉調成為他個人自我抒發的情感難題,包括他與女友(們)的,面對與母親的、與信仰的、與生命態度上的自我檢視,結尾甚至變成眾人對他、對快樂、對生命的看法,然後他彷彿又一定得回到難以對抗的環境現實,繼續面對。其實這樣的轉向與自我探索,是很誠實的,也很符合電影本身形式,那種帶有仿效半紀錄片性質的走向,看似「不知不覺」讓電影走向這樣的結果,也忠實反應導演的心境。

  但這同時是我覺得非常可惜的地方。電影進行到這裡,《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》從我所期待可能是「以小窺大」的台灣電影現實解剖刀,乍然又轉向回眸,只把這把「刀」剖向鈕承澤自己,一個台灣演員、新的電影導演所自我追逐、自我懺悔的全紀錄。對我來說,這和電影一開始所挑釁、架高的層次格局,其實是有很大落差。所以我猜,這部電影的觀眾反應會很兩極的,應該有很多人樂見鈕承澤赤裸裸的自我曝露(我是指心理上的)、自我嘲弄,並從中得到很大的快感與樂趣;但也會有一些觀眾覺得這樣的結論、這樣的意圖,似乎有點太過自溺,太過雷聲大、雨點小,太過虛晃一招。

  或許是限於預算的緣故,同時也是配合形式與情節本身的發展,《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》讓影像變得好像是信手拈來、不加修飾的忠實呈現;但極大量的手提攝影、臉部特寫,在過於簡單的場景設計下,放大至大銀幕上的結果,還是容易曝露出質感上的落差,以及場面調度上過於單調貧乏的侷限。無論是成本限制,抑或是內容影響形式使然,就這部處女作而言,鈕承澤在拋出理念議題的成效顯著,卻也似乎遠遠大於對影像應有的敏銳掌控。

  在2008年的這個當頭,國片看似漸有起色,但其實大環境依然是苦哈哈的,《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》在此時出現,其實別具意義。對大環境來說,它在鏡頭下開了台灣電影一個大玩笑,也逼視產官學界與觀眾,全都得思考整個台灣電影體制這個超大問題;而挑起「假紀錄片」的議題,在虛實之間游走嘲弄的瀟灑姿態,亦是台灣電影少見的類型。看完電影後,我對鈕承澤同時有著泰半的擔心與期待:擔心他首次拍片就選擇狠狠地往自己身上啃蝕,那接下來還能「玩」出什麼更驚人的把戲?但從另一方面看,或許在演藝圈打滾多年的他,藉由這部處女作的大鳴大放、自我省思,反而能為自己開出另一條不同以往的新路線,重新面對電影鏡頭,開始將它從自己身上移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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